2000年,從中國農業大學畜牧專業畢業后,謝永剛來到河北省邯鄲市,一頭扎進了蛋雞行業。那會兒整個行業的數據中外差距之大,常常讓他痛心疾首,感覺無力,甚至懷疑“自己不會養雞”。
如今,20年過去,謝永剛已是華裕農業科技有限公司(下稱“華裕農科”)副總裁。他認為,雖然中國蛋雞行業整體養殖水平跟國際發達國家仍然存在一定差距,但已經有一些優秀企業躋身世界先進水平。尤其是近5年生產成績的提高,超過了前面15年,育種技術的進步是原因之一。
中國是畜禽育種領域的后起之秀。自改革開放后,中國政府和行業才逐漸意識到種源的重要性。于是,一方面積極引進世界先進產品,另一方面組織科研院所進行項目攻關,奮起直追。隨著中國育種陣營實力逐漸壯大,并出現領軍企業后,中國蛋種雞行業已然形成了國外引進品種與國內自主培育品種共生的局面。
業內人士認為,未來10~20年是蛋種雞發展的黃金期,哪怕只是做特色品種,畢竟“飯碗端在自己手中”,優秀的育種企業會迎來很好的發展。
中國蛋種雞引種格局變遷
中國蛋雞育種事業始于20世紀80年代,當時整個蛋雞行業一手抓育種,一手抓引種,并且當時的中國禽業育種形勢一度呈現興盛之勢。據不完全統計,在高峰時期,國內原種場和曾祖代擴繁場就有20家以上,包括北京家禽育種公司、上海市新楊種畜場、上海華申蛋雞育種公司、蘭州明星雞原種場等。
之后趁著中國改革糧食流通體制的東風,農產品統購統銷制度退出了歷史舞臺,畜禽、蛋奶等大多數農產品市場放開,“洋雞”紛紛進入中國市場。
其中,僅近十多年引種數據的變化,就能折射出行業格局的動蕩和變遷。
根據中國畜牧業協會禽業分會發布的全國主要企業引進祖代蛋種雞信息(2004年至2021年6月)的情況,以2004為起點,這是引種量最低的一年,即便2021年只統計到6月份,也要高于這一年。
而在這近18年的引種史中,2008年是波峰,也是絕唱。此后,引種量再沒有超過這一年。也正是在2008年,北京華都峪口禽業有限責任公司(下稱“峪口禽業”)與美國海蘭國際公司(下稱“海蘭國際”)終止長達18年的合作,正式分道揚鑣。根據峪口禽業的對外聲明,雙方企業的戰略差異是導致合作終止的根本原因。
回看2008年,山東益生種畜禽股份有限公司(下稱“山東益生”)、石家莊華牧牧業有限責任公司(下稱“石家莊華牧”)、峪口禽業的引種量最大、批次最多,而且都是從美國引進的海蘭系列產品,可謂中國蛋雞引種陣營的“三巨頭”。
到2009年,山東益生、石家莊華牧延續從美國引種的勢頭,但引種陣營再也見不到峪口禽業的身影了。這一年,峪口禽業推出兩個蛋雞新品種,開辟了中國育種陣營的先河,成為第一面旗幟。
2009年4月18日,峪口禽業在人民大會堂召開新聞發布會,“京紅1號”“京粉1號”正式亮相。官方肯定其“打破了長期以來祖代蛋雞品種受制于人、完全依賴國外進口的格局,揭開了我國蛋雞育種事業新篇章”。
同年,寧夏曉鳴生態農牧有限公司(下稱“寧夏曉鳴”)的身影出現,跟地處東北的一家蛋雞養殖企業合作,從美國引進1個批次16566只海蘭褐。5年后的2014年,寧夏曉鳴在新三板掛牌;12年后的2021年,又以“曉鳴股份(300967.SZ)”正式登陸深交所創業板,成為中國蛋種雞養殖第一股。
2015年是繼2004年后引種量的又一個波谷。受2014年12月美國禽流感疫情影響,中國官方發布公告,禁止從美國進口活禽、種蛋和禽產品。隨后,又禁止從英國、德國、澳大利亞等國進口種雞。這一年,中國引種陣營的企業,都是從法國引種,引進的祖代雞品種為伊莎褐、伊莎粉等,且時間集中在后半年。
也因此,蛋種雞行業出現的祖代雞缺口,只能由國產祖代來挑大梁,比例也達到史無前例的87%,進口品種僅占13%。
但到了2015年末,法國接連出現禽流感疫情,2016年雖然蛋雞引種量有了大幅反彈,但引進國卻全部變為西班牙,不過引種產品仍然是海蘭、羅曼系列。在這一年,河北華裕家禽育種有限公司(下稱“河北華裕”)更名為“華裕農科”,同時大舉增加了引種批次和引種量。原因在于,華裕農科跟海蘭國際的合資合作申請得到中國官方最終批準,兩家正式確立合資合作關系。
華裕農科與海蘭國際的合作要追溯至2006年。當年10月25日,河北華裕從美國進口1個批次6688只海蘭灰。海蘭灰屬于粉殼蛋雞商業配套系雞種,海蘭國際將之作為地區性和階段性發展的雞種。國際上的主流產品是褐殼蛋,因此海蘭褐最為流行。當時,河北華裕的引種量,在石家莊華牧、峪口禽業這兩家引種巨頭面前,幾乎不值一提。到了2008年,峪口禽業與海蘭國際正式分手,河北華裕接過引種的接力棒,大舉引進海蘭褐。
中國蛋種雞發展黃金期來臨,四大困境仍待解
2015年之后,蛋雞引種陣營的輝煌不再。這背后既有對畜禽疫病等因素的擔憂,還有我國育種陣營的不斷崛起。經過40年的發展,尤其是育種陣營2009年獨立出來后,峪口禽業靠著“京”系列蛋雞品種,成為領軍企業。此后,河北大午農牧集團種禽有限公司(下稱“大午農牧”)自主培育的“大午金鳳”,自2015年通過國家蛋雞新品種審定后,也逐漸站穩腳跟。
中國是最適合搞種業的,市場巨大是先天優勢。
中國畜牧業協會禽業分會會長、峪口禽業總裁孫皓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早些年,中國從國外“引種”解決了從無到有的問題,但“洋雞”過高的市占率也引發了行業對“卡脖子”問題的擔憂。如今,不論是國家、行業,還是企業,從上到下都意識到了育種的重要性。
孫皓稱,從國家來看,禽流感等突發疫情出現后,禽業種源越來越受到重視;從行業來看,中國蛋雞業需要越來越多自主培育的種雞以保證種源安全;從企業來看,需要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種雞支撐企業發展,提升企業形象以及行業地位。
2020年12月,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開展種源‘卡脖子’技術攻關,立志打一場種業翻身仗”,這成為中國“種業振興”的沖鋒號。行業內預期,中國將迎來新一輪的蛋種雞發展黃金期。
盡管目前我國蛋雞育種陣營有長足進步,自主培育了13個高產蛋雞品種、10個地方特色蛋雞品種,一共23個蛋雞新品種或配套系。然而,需正視中國蛋雞育種的現狀,跟先進國家仍然存在較大差距。
首先,戰略定力不夠。業內認為,育種是百年大計,應該上升至國家戰略,從長遠來看,中國蛋種雞行業必須要在高產品種上趕上國外,才會有機會。如果只是盯著特色品種發力,其實就是急功近利,只看到短期經濟效益。同時,不能單純依靠政府,要充分依靠育種企業,并且是一大批有實力的企業。
也有人提出,與其引進品種,何不如將育種公司買下?一方面能拿到種源,另一方面還能獲得數據。不過,這條路似乎已經走不通了。謝永剛稱,一方面,世界上蛋雞育種的企業基本上被壟斷,好的育種公司也不多;另一方面,中國要想收購國際畜禽種源企業,可能面臨國外的封鎖。“國外將種業視為戰略資源,不僅僅當做生產資料。”
其次,底子差。由于中國養殖一線的環境較差,配套跟不上,即便引進了很好的產品,也容易限制高產品種的性能發揮,從而導致種源效益無法充分體現。原本國外品種的生產性能是產330枚蛋,到了中國可能就只能產310枚蛋。其中20枚蛋的缺口,可能就在于養殖設施、養殖工藝、疾病防控跟不上。
也因此,種源價值在中國市場被相應低估。在國外,從祖代到父母代再到商品代,雞苗基本上都存在對應的價格比值。祖代是父母代的7~10倍,父母代是商品代的7倍。比如,一只祖代200元,父母代就應該是20~30元,然而中國多年來一直維持在8~10元左右。再比如,一只父母代30元,商品代就應該是4~5元,中國多年來卻一直維持在3~3.5元。
“這個產業的基礎邏輯應該是,基層生產非常好,能夠讓好產品的性能得到充分發揮,提升種源價值,育種企業得到資金上的正向反饋,就有動力去進行疾病凈化,提高育種水平,為行業更好的產品。”謝永剛說。
國家蛋雞產業技術體系科學家、中國農業大學教授寧中華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中國跟國際先進水平的差距,不單純集中在品種一個方面,而是一個全方位的差距,比如飼料、疾病凈化等,還是要有自知之明。
再次,規模小。在中國,養雞業以中小養殖戶(場)居多,一是技術達不到,二是設施達不到,三是缺乏相應意識,導致疾病凈化復雜、疾病流行品種多,而且損失大。這也相應地影響到育種。
以享有盛名的海蘭國際為例,該公司有非常強大的數據收集分析實力,這讓謝永剛嘆為觀止,“人家的數據量太恐怖了,除了有最新的數據以外,更重要的是數據種類完整,有著公司成立至今所養過的每一個批次蛋雞的數據。”
同時,國際化程度不足。海蘭國際中國區總裁周鵬程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海蘭國際是一家跨國企業,可以把產品銷往全球任何一個地方,同時保持比較高的生產性能。中國蛋雞育種陣營的企業,雖然體量在全球市場已經不容小覷,但迄今為止還沒有走出國門。“不能只在一個市場,要多開拓不同的市場,才能得到多方面反饋,最終實現產品均衡。”
面對這樣的情況,謝永剛認為,近些年來,伴隨大資本的進入,規模養殖場的比例一直在增加,至少30萬羽起步,當整個行業實現向標準化、規模化轉變,疾病凈化、產品質量控制、藥殘、環保等行業問題就自然會迎刃而解。同時,整個行業要腳踏實地,一步一步積累材料,借助基因組選擇等新技術的應用,不斷縮小跟國外的差距。
國產與進口長期共存、充分競爭
如今,從市占率來看,中國已形成育種、引種兩大陣營共同發展的格局。
根據中國畜牧業協會編寫的《中國禽業發展報告》(下稱《報告》),在2020年更新的祖代種雞中,國產品種占比68.35%,進口品種占比31.65%。
雖然國產祖代雞品種有著較高市占率,但產能效率比較低,終端商品代雞的占比仍相對較低。反觀國外引進品種,盡管祖代存欄數因封關限制,數量減少,但由于品牌優勢明顯,市場認可度高,祖代和父母代蛋種雞的產能利用率很高,終端商品代雞的占比較高,引進品種仍然是中國規?;半u養殖企業的主流品種。
謝永剛表示,在產蛋性能、垂直傳播疾病凈化水平等主要方面,國外引進品種優于國產品種,市場認可度更高,引進后產能利用率顯著高于國產品種。
《報告》還顯示,在中國排名前四的蛋種雞企業中,峪口禽業、華峪農科、曉鳴股份、大午農牧合計占2020年全國更新祖代雞的67.59%,而這四家企業恰好分列兩大陣營:峪口禽業、大午農牧屬于育種陣營,占48.52%;華裕農科、曉鳴股份屬于引種陣營,占19.07%。
對比育種、引種兩種模式,寧中華對第一財經記者表示,從企業層面,無論是育種,還是引種,本身沒有對錯,只是不同公司根據自身條件、在不同階段做出的不同選擇而已。
以峪口禽業為例,20世紀90年代末期,隨著小散養雞戶的快速崛起,國有大型養殖企業全面潰敗,北京市峪口養雞總場(峪口禽業前身)舉步維艱。1997年,孫皓成為公司負責人,著力實施“退一進三”戰略。具體來說,退出商品蛋雞飼養領域,進入種雞、食品和飼料產業三大領域。這樣既避免跟具備養殖成本優勢的農戶進行正面競爭,同時將農戶從過去的競爭對手,變為產業鏈條上的合作伙伴。經過十多年的積累,峪口禽業培育的蛋種雞新品種最終問世。
此外,所處立場不同,對育種的考慮也會有所不同。寧中華稱,如果站在國家層面,尤其是中國這么大的市場,即便是育種模式耗時長、投資大,而且風險高,也應該從戰略高度來考慮。謝永剛對此表示認同。他說,育種應該成為國家戰略,中國作為畜禽種業后起之秀,更應該將之視為百年大計,要持之以恒,切忌急功近利。
對于企業來講,無論是選擇引種,還是選擇育種,這應該是基于自身優勢所做出的市場選擇。謝永剛稱,華裕農科本身定位于蛋雞制種繁育企業,跟國家宏觀戰略是沒有沖突的。“當中國育種實力跟國際巨頭仍然存在差距的時候,進口產品對國內市場將是一個很好的補充。”
他認為,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國產品種與進口品種將呈現長期共存、充分競爭的格局。而且,國產品種發展得好,對整個中國蛋雞行業,尤其對引種陣營的企業來說,是有著積極意義的。(財經股市網)
具體來說,首先,產品多元化和產品細分,讓生產企業和消費者有更多的選擇,有利于市場充分競爭;其次,正因為國內育種企業的存在,國際競爭對手才會不那么強勢,在品種、價格、服務等方面為引種企業更多優惠;最后,國內蛋雞市場足夠大,能夠同時容納進口和國產品種更好地發展,二者互相競爭、互相促進,更有利于中國蛋雞產業長期健康發展。